关灯
护眼
    张傅初在饭桌上坐着,也坐不安稳,一对接着一对的人走过来向他敬酒。

    他斜眼一扫,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,说:“冯老板没来啊。”

    孙缪光听到他开口,嘴里还没嚼碎的肉都赶忙吞了下去:

    “噢,他啊,忙嘚!忙完外头忙家里,谁能知道哩,听说又是哪个心肝儿姨太太病倒了。”

    他眨眨眼:“那个…白小姐?”

    孙缪光撇过头连连摆手,十分看不上的样子:

    “别提啦!都没消息了!不知道跑到哪去了,也没谁负责交代呀,唉嘿嘿,说不尽呐。”说完他弹了弹手指,示意旁边的下人去给张先生倒酒:

    “不过呀,他倒最不缺女人。”

    张傅初没再说话,伸手夹了块红烧肉。孙家的红烧肉做得太甜啦,他吃一半就吐在了桌子上。

    ·

    外面一片喧腾,沸反盈天,客房内却静的针落有声。窗外投进明亮的日光,直直照射在一旁的地面上,他们二人却置身暗处,双双低着头,好似已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那一句“是你丈夫救的我。”,让宋枯荣感到心酸。诚然他说得没错,如果不是张傅初,她一个人根本不会有那么大的面子,它松子营更不会这么轻而易举的就放过陆庆归,还放得干净又体面。

    可他这是在怪她么?怪她一个人无能为力,还是怪她利用了张傅初?

    她没法,陆庆归根本就没有长大,他还是爱耍孩子气,说一些顶难听的话来气她。她第一次认为他长大是在那天去七枫阁抓他时,第二次,是在他自己开了赌场时。如今,他一身伤病,嫖也没力气嫖,钱也没力气赚,终究还是变回了孩子气。

    陆庆归低着下颌,静止在那。

    她笑了笑,够着身子将碗拿回到手上:

    “他答应我救下你,我也答应了他,好好做他的妻,你说过的,他起了疑心。”

    他倏尔抬头,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看。

    她接着说:“我只是你情分上的婶婶,我不该那样关心你。我怕枪,怕沾染上血,怕看到残忍的东西。你懂么?我对你,就应该止步于此。”

    陆庆归狠狠地皱着眉,含泪凝视着她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,问她:

    “张太太为什么早没觉得,应止步于此呢?”

    “庆归。”

    她不答他的话,而是按照她本来想说的一步步说下去:

    “我答应了他,等那个女人生下孩子,她做妻,我做妾。”

    陆庆归浑身发麻,两只眼睛因眉头紧蹙而变了形,眼里的泪被活生生挤地溢出眶来,他张开了嘴,唇舌抖搐不止。他说不出话,他在无声地呜咽。

    她低着头,一滴泪垂直掉下,“庆归。”她斜着抬起了头:

    “是我怀不了孩子。”

    窗外一声轰隆巨响,是天上打雷,要下雨了。没过几秒,雨就骤然泄下,滂沱如江海涌动,猛烈地撞击着窗户。也撞击着陆庆归的胃。

    痛如割裂。他痛的四肢扭曲,手紧紧压按着胃部,手背青筋凸起。

    他泣不成声,五官像被胡乱揉杂成一团,眼泪不知不觉地流进到那一条条未愈合的伤疤里,他却感觉不到疼痛,他感觉不到具体的痛处,只有心脏和胃,心脏像被人挖得一块实一块空,胃里如吞刀刃,冰寒刺骨。兴许是不敢发出声音,他像哑巴似的,挣大了嘴巴,失声痛哭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他绝望到顶,喉腔中根本发不出清晰的话语声,只是张合着嘴,若有似无地,不停问着,问一个不存在答案的问题。

    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对待他的枯荣。十多年了,她是怎么过的这十多年?

    陆庆归又病倒了。从孙家回去,他就再也下不来床,整日昏昏沉沉的,无论什么时候在他看来,就像是在夜里。

    他茶饭不思,什么也不想做,就躺在床上,愣愣地盯着窗外的天,可天上什么也没有,没有云也没有鸟。有的只是他午夜梦醒,辗转难眠,脑海里一遍遍映现着她抬头泪落,说“是我怀不了孩子。”

    他病着的这些天,陆家上下也闷沉无声,下人们个个埋头干事,不敢多言,他们都以为三少爷要死了。即使现在不死,也活不久了。

    谁知道,只一个晚上过去,陆庆归忽然就像没事人一样从床上爬起来,衣服穿戴整齐,下了楼。

    有的时候,就是一念之间,一念之间颓然,一念之间兴起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他已经气息微薄,不知不觉就沉进了梦里,梦里梦见她穿着一身印花旗袍,一头直直的黑长发,满脸笑容对他说:

    “我只有你啦,你可要好好活着。”

    活着。陆庆归醍醐灌顶,活着是唯一的办法。

    他还年轻,宋枯荣也还年轻,只要好好活着,活到所有苦难都过去,活到那些卑鄙的人都死去,活到盛世太平。

    陆鸿华简直不敢相信,他甚至害怕陆庆归这是死前的回光返照。直到陆庆归喝了两碗粥,吃了三个包子,并嚷嚷着说要重新把赌场开起来时,他才暂且相信了。他高兴地主动出钱,重新帮陆庆归把赌场办了起来。

    陆老板回来了。阿准也没死,活得好好的,所有人都没死,时峰路口的左半边天,又回来了。

    “陆老板伤养得怎么样啦?!”

    “对呀!这都这么多天了!可把我们给急坏了!”

    “是啊……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一群人围着陆庆归哄笑,问这问那,嚷嚷不停。陆庆归也高兴地合不上嘴,阿准拦在他身前,指着他脸上的伤痕,抢先说:

    “怎么着?你们是关心啊还是捣乱啊,这伤都在这呢,看不见啊!别逼我削你们!去去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