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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宣府、大同失陷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,让整个江淮官场陷入恐慌之中。

    朝廷也明发了让各地带兵勤王的诏谕,可是如今的山东已经成为反贼、土匪、流寇的天下,甚至青州府都已经被捻军攻破。

    往年的勤王兵马大多都是从河南、山西与山东发出。

    如今三地几乎都已经失陷,可以说完全指望不上了。

    南直隶接到勤王的诏谕,这完全是北京的朝廷慌了,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。

    南直隶若是想北上,那无非是走两条路,一条是从松江登海船前往辽东。

    可辽东如今也不安全,想要入关,就要跟鞑靼人先打一仗。

    漫说海路根本无法运送这么多兵马,就算能把大军运送过去,鞑靼人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败的。

    海路不通,陆路更加难走。

    一路北上,先要击溃山东境内各路反贼,然后还要在过了南皮之后,小心明军半道截击。

    但相比于北京的形势,金陵城中的人心则更为可怕。

    自古以来,成王败寇似乎已经成为了定律。

    北京岌岌可危的形势,已经让很多人提前为自己寻找退路了。

    如果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,是宣府失陷之前所有士大夫心中的坚持。

    但余世维的檄文和李调元的投降则将这一份坚持打击得粉碎。

    时局纷扰,金陵的官员们或四处走动,打听消息;或聚在一起,唉声叹气。

    这一日,国子监祭酒刘昊在家中设宴,邀请南京九卿和四品以上官员赴宴。

    刘昊其人虽然官职不显,但这人跟徐鹤有一段香火情,如今这个世道,大家也算是看清楚了,像徐鹤这种手里握着刀把子的说话才硬气,故而刘昊邀请,他们不约而同全都应约而来。

    虽然北边在打生打死,但士大夫的风雅却是不能丢的。

    刘昊请来官伎在开席之前吹拉弹唱一番后,众人才擦了擦脸入座。

    其实从落座就能看出如今金陵城中已非铁板一块。

    以顾守元为主的一桌坐在院中靠左,这一桌上,八个位置只坐了五人。

    而其余桌上谈笑风生,隐隐以院中右桌的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为首。

    大家泾渭分明,坐下后虽然觥筹交错,但双方却连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。

    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这时,礼部左侍郎曹文诏起身道:“近日读书,偶有所感,愿与大家试论之!”

    说白了大家都是文官,在座众人还以为他要说些风雅文章之事,于是纷纷大声叫好。

    可曹文诏却道:“宋时宰相文忠烈公曾有云,“我以忠死,仲以孝仕,季也其隐”。吾读至此,方之世家存续之道也!”

    文忠烈公就是文天祥,魏初时获太祖赐谥号忠烈。

    这句话什么意思呢?

    就是说,我这人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,如今大宋不行了,那我就只好以死报之了。

    但为了家族兴旺,二弟你可以入仕元朝为官的呀。

    老三这个人嘛,为人老实,那就隐居起来,以此明智好了!

    文天祥这句话,其实就是古人的典型世界观。

    做什么事,我都是有目的的,各人有各人的人生责任。

    众人听完曹文诏突然说起文天祥之事,顿时气氛玩味了起来。

    不过,兵部右侍郎钱麒宇这时起身摇头道:“曹大人,文天祥此人诗作尚可,但为人却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此言简直丧心病狂!”

    “我辈读书人岂能不识人与禽兽哉?”

    “北元者,禽兽也;文天祥让其弟侍奉北元,此言与禽兽啾啾又有何区别?”

    说到这,他看了看众人,举杯道:“世事轮转,有亡国,有亡天下。”

    “亡国与亡天下熹辨?”

    “曰:易姓改号,谓之亡国;仁义充塞,而至于率兽食人,人将相食,谓之亡天下!”

    众人听到这,不约而同连连点头。

    顾守元端起一杯茶,看着曹文诏和钱麒宇在那唱双簧。

    此二人都是张时彻的铁杆,最近成天下衙之后就聚在一起,两人用文天祥一事一唱一和,不过是……

    这个时代的人眼中,国家与天下其实是两个概念。

    什么叫亡国?政权迭代叫亡国?

    什么叫亡天下?北元入主中原,则是被发左衽亡天下了。

    曹文诏用文天祥一事引出了钱麒宇的亡国和亡天下的论断。

    实则却是借古谕今而已。

    现在的天下,又何尝不是当年的宋亡呢?

    鞑靼虎视眈眈,曹文诏等人虽然没有明说,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若是投降明廷,那是亡国而已。

    但若是不投降明廷,鞑靼人入主中原,那天下就要亡了。

    与其魏廷和明军鹬蚌相争,让鞑靼人渔翁得利。

    不如大家一起祥了明廷,至少这样咱们这群人和子孙后代不会被发左衽当个野人。

    看看,这就是文人。

    投降还能这么政治正确。

    在场的都是饱学之士,听完后大家意味深长地各自点头,点评起了文天祥的话如何如何政治不正确。

    一时间,大家谈兴大起,院中顿时热闹了起来。

    顾守元冷眼旁观,心中冷笑,自从南下以来,他算是认识了这帮南直官员的下作。

    在场的都是绯衣大员,大家终究还要讲究个脸面,那些中下层官员如今很多人都已经不装了。

    不仅不想着挽救朝廷于水火,还想方设法地宣传明军如何如何强大。

    就比如……

    这时,顾守元右手边桌上的张时彻道:“各位,据闻贼在山西不杀不yín,所过不征税,京师百姓引领西望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他身边的官员顿时议论纷纷,一副“竟然如此”的表情。

    不过,这些意外、惊讶在顾守元等人眼中跟唱戏似的,甚至都没有刚刚的戏子唱得好,唱得真。

    这时,张时彻看向主任刘昊:“刘祭酒,你与海陵徐驸马相交甚厚,不知海陵那边,驸马于时闻有何见解?”

    刘昊闻言笑眯眯起身道:“张大人想知道徐驸马所想,为什么不亲自去问呢?”

    曹文诏哈哈大笑道:“我等都有官身,哪能随意胡乱走动。”

    刘昊点了点头:“曹大人所言有理,那既然这样,那就请徐驸马来我处,诸位亲口问他便是!”

    张时彻闻言一愣,随即笑道:“那不如下次……”

    刘昊摆了摆手:“不用下次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话音刚落,院外突然传来喝骂之声,紧接着,脚步声、甲叶和兵器的碰撞声传来,所有人大惊失色。

    很快,府门洞开,一群甲士冲入府中。

    众人眼见山阳侯府的小侯爷薛永志拥簇着一个年轻人朝院内走来。

    张时彻大怒道:“薛永志,你擅自带兵围困大臣府邸,你是要造反吗?”

    谁知薛永志半点不慌,冷笑回敬道:“你倒是会倒打一耙。亮声,这些人怎么办?”

    众人听到“亮声”二字时才惊觉,原来薛永志身边的竟然就是最近大名鼎鼎的驸马徐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