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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炎热的夏季来临了,随着夏季的来临,是一连好几次的台风和豪雨。对含烟来说,这个夏季是漫长的、难挨的,也是充满了风暴和豪雨的。柏老太太变成了她的克星,她的灾难,和她的痛苦的泉源。从夏季开始,老太太就想出一个新的方式来折磨她,来凌侮她,她让她为她念书,念《刁刘氏演义》。那是一本旧小说,述说一个*如何遭到天谴,每当她念的时候,老太太就以那种责备的、含有深意的眼光望着她,似乎在说:

    “你就是这个女人!你要遭到天谴!你要遭到天谴!”

    然后,她开始训练她走路的姿势,指正她的谈吐,她不住地说:“把你那些欢场的习气收起来吧!你该学着做一个贵妇人!瞧你!满脸的轻佻之气!”

    含烟受不了这些,一次,在无法忍耐的悲愤中,她冒雨奔出了含烟山庄,她狂奔,奔向松竹桥。那桥下,每当豪雨之后,山洪倾泻,河水就会变得高涨而汹涌。她奔到河边,却被随后追来的高立德捉住了。拉住了她,高立德脸色苍白地说:

    “你要做什么?含烟?”

    “让我去吧!我受不了!我受不了!”她哭泣着。

    “含烟!勇敢起来!”高立德深深地望着她,语重心长地说,“你受了这么多苦难和委屈,都是为了爱霈文,如果你寻了死,这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呢?勇敢起来吧!你一直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女人!终有一天,霈文会了解你,你吃的苦不会没有代价的!好好地活下去!含烟!为了霈文,为了你肚里的孩子!”

    是的,为了霈文,为了肚里的孩子!她不能死!含烟跟着立德回到了家里。从此,高立德密切地注意着含烟,保护着含烟,也常终日陪伴着含烟,跟她谈天,竭力缓和她那愁惨的情绪。他没有把含烟企图寻死的事告诉霈文,因为,关于他和含烟的绯闻,已经在附近传开了,他怕再引起霈文不必要的误会。

    而含烟呢,自从淋雨之后,就病倒了,有好几日,她无法起床,等到能起床的时候,她已形销骨立,虚弱得像一个幽灵,她常常无故晕倒,醒来之后,她会对立德说:

    “不要告诉霈文,因为他并不关心!”

    霈文真的不关心吗?不是。他没有忽略含烟的虚弱,没有漠视她的苍白,但,他把整个真实的情况完全歪曲了。他认为这份苍白,这份樵悴,都为了另一个人!他怀疑她,他讥刺她!他嘲弄她!在他的讥刺和嘲弄下,含烟更沉默了,更瑟缩了,更忧愁了。含烟山庄不再是她的乐园,不再是她做梦的所在,这儿成为了她的地狱,她的坟墓!她不愿再对霈文做任何解释,她一任他们间的冷战延续下去,一任他们的隔阂和距离日甚一日。看到含烟和自己默默无言,和立德反而有说有笑,霈文的疑心更重了。于是,他对她明显地冷淡了,挑剔了。他愤恨她的苍白,他诅咒她的消瘦,他把这些全解释成另一种意义。一次,看到她又眼泪汪汪地独坐窗前,他竟冷冷地念了一首古诗:

    美人卷珠帘,

    深坐颦蛾眉,

    但见泪痕湿,

    不知心恨谁?

    听出他语气里那份冷冷的嘲讽和酸味,含烟抬起眼睛来瞪视着他,问:

    “你以为我在恨谁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知道?”霈文没好气地说,就自管自地走出了房间,用力地带上房门。这儿,含烟倒在椅子中,她闭上了眼睛,一层绝望的、恐怖的、痛苦的浪潮攫住了她,淹没了她,撕碎了她。她无力地在椅背上转侧着头,嘴里喃喃地、一迭连声地低喊:

    “哦,霈文!哦,霈文!哦,霈文!别这样吧!我们别这样吧!我是那么那么爱你!”

    这些话,霈文没有听见,他已听不见含烟任何爱情的声音了,嫉妒和猜疑早就蒙住了他的耳朵,幻化了他的视线。他那扇爱情的门,也早就封闭起来了。含烟被关在那门外,再也走不进去。

    就在那哀愁的、闷郁的、充满了风暴的日子里,一条小生命在不太受欢迎的情况下出世了。由于含烟体质衰弱,那小生命也又瘦又小。刚出世的婴儿都不太漂亮,红彤彤的满脸皱纹,像个小老头。柏霈文虽然情绪不佳,却仍然有初做父亲的那份欣喜。可是,这份欣喜却粉碎在柏老太太的一句话上面:

    “啊,这个小东西,怎样又不像爸爸,又不像妈妈!看她的样子,显然柏家的遗传力不够强呢!”

    人类是残忍的,上帝给了人类语言的能力,却没料到语言也可以成为武器,成为最容易运用而最会伤人的武器。柏霈文的喜悦消失了,他常常瞪视着那个小东西,一看好几小时,他研究她,他怀疑她。婴儿时期的小亭亭因为体质柔弱,是个爱哭爱吵的孩子,她的吵闹使柏霈文烦躁,他常对她大声地说:

    “哭!哭!哭!你要哭到哪一天为止?”

    含烟是敏感的,她立即看出柏霈文不喜欢这孩子,夜深人静,她常揽着孩子流泪,低低地对那小婴儿说:

    “亭亭,小亭亭,你为什么要来到这世界呢?我们都是不受欢迎的,你知道?”

    可是,高立德却本着那份纯真的热情,他喜爱这孩子,他一向对“生命”都有一种本能的热爱。于是,他常常抱着小亭亭在屋内嬉笑,他也会热心地接过奶瓶来喂她,看到她发皱的小脸,他觉得高兴,他会惊奇地笑着说:

    “噢!我从来不知道婴儿是这个样子的!”

    这一切看到柏老太太和柏霈文的眼中,就变了质,变得可怕而污秽了。柏老太太曾对柏霈文说:

    “我看,孩子喜欢高立德远胜过喜欢你呢!我也从没有看过像高立德那样的大男人,会那样喜欢抱孩子的,还是别人的孩子!”

    含烟山庄中阴云密布了,像台风来临前的天空,布满了黑色的、厚重的云层,空气是窒闷的、阴郁的、沉重的,台风快来了。

    是的,台风来了。

    那是一次巨大的台风,地动屋摇,山木摧裂,狂风中夹着骤雨,终日扑打着窗棂。天黑得像墨,花园内的榕树被刮向了一个方向,树枝扭曲着,树叶飞舞着,柳条彼此缠绕,纠结,在空中挣扎。玫瑰花在狂风暴雨下喘息,枝子折了,花朵碎了,满地的碎叶残红,含烟山庄的门窗都紧闭着,风仍然从窗隙里穿了进来,整个屋子的门窗都在作响,都在震动,都在摇撼。

    霈文仍然去了工厂,午后,他冒着雨回到含烟山庄,一进客厅的门,他就一直看到高立德坐在沙发里,怀抱着小亭亭,正摇撼着她,一面嘴里喃喃不停地说着:

    “小亭亭乖,小亭亭不哭,小亭亭不怕风,不怕雨,长大了做个女英雄!”

    含烟站在一边,正拿着一瓶牛奶,在摇晃着,等牛奶变冷。一股怒气冲进了霈文的胸中,好一幅温暖家庭的图画!他一语不发地走过去,把滴着水的雨衣脱下来,抛在餐厅的桌子上。含烟望着他,心无城府地问:

    “雨大吗?”

    “你不会看呀!”霈文没好气地说。

    含烟怔了一下,又说:

    “听说河水涨了,过桥时没怎样吧?阿兰说松竹桥都快被水淹了!”

    “反正淹不到你就行了!”霈文接口说。

    含烟咬了咬嘴唇,一层委屈的感觉抓住了她。她注视着霈文,眉头轻轻地锁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没怎么。”他闷闷地回答。

    她把奶瓶送进了孩子的嘴中,高立德依旧抱着那孩子,含烟解释地说:

    “亭亭被台风吓坏,一直哭,立德把她抱着在房里兜圈子,她就不哭了。”

    “哼!”柏霈文冷笑了一声,“我想他们是很投缘的,倒看不出,立德对孩子还有一套呢!”说完,他看也不看他们,就径自走上楼去了。这儿,含烟和高立德面面相觑,最后,还是高立德先开口:

    “你去看看他吧!他的情绪似乎不太好!”

    含烟接过了孩子,慢慢地走上楼,孩子已经衔着奶瓶的橡皮嘴睡着了。含烟先把孩子放到育儿室的小床中,给她盖好了被。然后,她回到卧室里,霈文正站在窗前,对着窗外的狂风骤雨发呆,听到含烟进来,他头也不回地说:

    “把门关好!”

    含烟愣了愣,这口气多像他母亲,严厉、冰冷,而带着浓重的命令味道。她顺从地关上了门,走到他的身边,他挺直地站在那儿,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,那些树枝仍然在狂风下*、扭曲、挣扎,他就瞪视着那些树枝,脸上毫无表情。

    “好大的雨!”含烟轻声地说,也站到窗前来,“玫瑰花都被雨打坏了。”